广受关注的“国航两班机因谎报炸弹而延误”一事中,警方惊讶发现,投案自首的这位16岁少年,竟已有9年精神分裂症病史……
孩子,没有成年人那么多生活压力的孩子们,也会精神分裂吗?
本月广受关注的 “国航两班机因谎报炸弹而延误”一事中,警方惊讶发现,投案自首的16岁少年,竟已有9年精神分裂症病史。这意味着,他7岁就已患病。
而同样曾引发广泛关注的浦东机场刺母者汪某,也其实很早就出现了精神分裂的征兆。但汪母非常后悔没有及时带儿子治疗。
假如,父母们能早点具备精神卫生的常识,是否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?
即使现在,依然有父母认为“是孩子受到刺激了,休息一段时间,疏导一下就好”。受访专家告诉记者:“在心理问题或者障碍的孩子中,真正由父母带来治疗的,仅占需要治疗的也许十分之一都不到。”
4天前,磨砺27年的《精神卫生法》终于获得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,填补了我国精神卫生领域的法律空白,也同样在提醒着社会对于精神疾病患者群体的关注。
而这群体之中,也有孩子。
对绝大多数患病儿童来说,很多时候并没有一个直接的导火索、一个明确的临界点,“病往往很早就开始了”
孩子,怎么会得精神分裂症呢?
对于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儿童青少年精神科副主任程文红,这已是不知道多少位家长提过的问题。
“这就是一种疾病,和正常人得高血压、癌症一样。”程文红说,它不是成人的“专属品”,同样可以发生于儿童。而且,在10岁前的发病被认为“可能是精神分裂症中更为严重的一种形式”。而青春期发病如果没有及时得到治疗,会影响学业与人际关系发展,影响将来生活与工作。
据世界卫生组织估计,2020年以前全球儿童精神障碍将增长50%,成为最主要的5个致病、致死和致残原因。
多数研究者认为,起病于儿童期和青少年期的精神分裂症,是具有一定遗传负荷的神经发育障碍,即病人本身发育的原因可能对疾病的发生占了更大的比重。
但这并不代表说精神分裂症是遗传性疾病。程文红常会被问,“孩子叔叔有这样的疾病,孩子是不是有得病的可能”,或是“家族里都没有类似的病人,为什么孩子会得”?
用公众更为熟知的糖尿病来解释或许更易理解:家族里有糖尿病患者的人比没有家族史的人要容易患,但并不表示一定会发病;而反过来,即便是家族里没有这样的先例,也不代表就不会患病,也有可能是基因突变或是一些外在的因素所致。
去年,一份来自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,通过比对分析精神分裂症患者、其直系亲属和健康人的基因发现,有一半以上的精神分裂症患者,病因源于自身基因突变,而不是遗传。
也有人认为,“精神分裂”好像是受了刺激、发生了变故而精神崩溃,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怎么会得?
患者的父母也通常希望找到一个直接的导火索,一个明确的分界点,甚至觉得,如果是某件事造成的,“就把问题想通了不就好了”?其实,对于绝大多数患病儿童来说,外在的刺激并非导致其精神分裂的罪魁祸首,很多时候仅能算是诱因。“病往往半年甚至几年前就开始了,就像癌症,但早期很难发现。”程文红解释道。
病因仍然未明。尽管不断有各类研究报出令人惊喜的突破,也有人提出“有很多支持性证据”的假说,但仍然没有人能真正揭开精神分裂症成因的面纱。
一名孩子很早就 “总听到别人说我坏话”,但半年后才被发觉。“孩子不会说,需要我们去主动发现”
精神分裂症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 “脑子里有两个自己”。
——教科书上对于“分裂”的定义,是指患者的思维、情感、意志过程及人格个性特征等方面的统一性失调或分裂,其精神活动与现实环境的分离。
笼统一点说,是一种精神活动与现实环境的“不协调”。
15岁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莎莎,在周记里,记录下自己的感受:“我仍然听到了声音,它们如黑云,可怕的黑云围绕着我,使我对自己失去信心……”
还有孩子说过,“我总是听到他们在骂我,我走到哪儿,他们就跟到哪儿……连洗澡时他们也在窗户那儿说我”。
医生说,这是幻觉。其实正常人也有错觉,有时好像听到了铃声,但若经周围人提醒,很快会意识到这是不存在的;而精神分裂症患者对于自己听到的内容坚信不疑,无论怎样用事实来验证,也不会相信。
妄想同样属于“核心症状”。比如见几个人在聊天,精神病人有时就会认为这几个人是在诋毁他,甚至臆想出荒诞不经的内容。此前机场刺母案的精神分裂患者汪某,在日本留学期间曾搬离学校,住高级公寓,是因为“一直觉得有人追杀,在高档公寓感觉安全一点,不会被下毒”。这些都超出合理想象的范围。
受害人汪母非常后悔没有及时带儿子治疗精神疾病。她说去年儿子曾告诉她“耳朵里有异响”,而早在2009年,她和丈夫已经发现儿子的行为有些异常,有次三人一起走得好好的,汪某突然没有原因地大叫一声,让她感到很奇怪。
相比成人,儿童妄想或幻听的范围更窄,尤其是在发病早期,年龄越小,内容越单纯。比如只局限在教室里,或者身边的几个人,有时只在涉及到这些内容时,才会表现出异常,而其他方面可能都没有问题。不少患者的学习成绩在班里还名列前茅。
在病情较轻时,父母都难以察觉,需要医生的专业问诊。
程文红说起一个例子:一名孩子,其实在很早就出现了“总听到别人说我坏话”的症状,但他并没有告诉父母,而是反复表达“我怎么办呀?成绩不好了”等类似焦虑的话语。他的父母一直认为孩子“就是压力大”,看病时也只强调孩子的焦虑,而初始接触的医生也没有问出孩子“特别的症状”;直到半年后,疾病发展了,他的精神分裂症状才被发觉。
程文红说,相比成人患者,孩子更加需要仔细严密全面的问诊,“孩子不会说,需要我们去主动发现”。
“病是可以治的,很多人都治好了”。但需要既治孩子又“治”父母
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的儿科诊室,程文红没有穿白大褂,“我们这里与常规身体疾病医疗不同,不穿白大褂有助于不给孩子压力。”没有一点诊室的模样,墙上贴着七彩的画,桌上放着各式玩具。
走廊里,父母带着孩子们等候着,他们有的安静地坐着,有的会跑来跑去。一位15岁左右的男孩呆滞地低着头,嘴巴里不停地说着大家都听不懂的话,有时会旁若无人地大笑。他的母亲踮着脚,在排列“专家简介”的墙上,搜寻她想找的医生。旁边的姐姐则在安抚男孩:“今天累了吧,要不要喝水?”
“这病是可以治的,很多人都治好了。”best365网页版登录儿童心理卫生研究中心副主任医师焦公凯说。
“我们这儿有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,还考上了公务员呢。现在还自己开车!”焦公凯口中的“孩子”虽已成年,但每年仍和父母到这里复诊一次,看看药物是否需要调整,“这个孩子被治好,归功于他的父母,特别配合治疗,遵医嘱,对孩子也有信心。”
让病人吃药,是件难事。“医生,能不能别给我家孩子吃药?就多跟他谈谈,用心理治疗行吗?”每每听到这样的问题,焦公凯总是很无奈。有时候,说服家长比说服孩子还难。
“精神症状要吃药的,光靠心理辅导肯定不行。”这是几位精神科医生共同的感触。药物治疗、心理治疗、家庭治疗,需要环环相扣。不仅仅是精神分裂症,很多精神疾病都需要综合治疗。
而家长主要担心的是药物副作用。“现在临床上广泛使用的新型抗精神分裂症药物,都是经过严格的动物、人体试验,再进行三期临床试验后,证明安全、有效才能被政府批准应用于临床。大量的临床研究证明毒副作用都不大,对大脑及全身各个脏器不会造成实质性的损伤。”焦公凯说。
她看到很多反复来看的孩子,都会很心疼,很可惜。本来通过住院期间的治疗、调药,孩子已经好转很多,回去后只要按照医嘱继续服药即可。但是往往,一回去,家长认为药总是有副作用的,既然好了,就不用吃了,要么就总想着减量。结果功亏一篑,孩子的病情再次发作,送进医院。
“多次反复的发作,反而会加重病情,让治疗难上加难。”焦公凯说。
因此,儿童精神科医生治病的最大特点是,既治孩子,又“治疗”父母。
焦公凯办公室的墙上,贴着一张儿童行为情绪问题心理干预的家长系列讲座课程表,比如“情绪管理——如何认识、调节您和孩子的情绪”,“如何为您的孩子选择恰当的治疗”……
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同样有和家长互动的课程。一位患儿家长在参与后写道:
“每一位患儿的家长都会经历一个痛苦的历程。从不明白到慢慢了解,从最初的迷茫到逐渐建立信心,从绝望到看到曙光……治疗最初的半年起效不明显,但是从参加了家长课程之后,慢慢了解了疾病的原因和发展,了解了孩子的心情,知道作为家长在治疗期间应该做些什么……”
“孩子的心理世界是在发育的,受环境影响”,潜在患病风险来自学业压力、关爱缺失等
杜亚松一直记得在外滩跳江的一名孩子。
作为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儿童青少年精神科主任,他聊过的孩子不计其数。
这名跳江的孩子是安徽省的高中生,原本成绩很好,但觉得学习压力很大,而父母又不能体会到他的压力。于是某天他就骑着自行车从合肥离家出走,辗转几个城市,半个月后骑到上海。在外滩游览时,他突然跳江,被救起后送到杜亚松这里治疗。
和他交流后,杜亚松认为孩子并没有患精神疾病,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压力,“孩子的心理世界也是在发育的,会受环境影响”。
2002年印发的《中国精神卫生工作规划(2002-2010年)》估计,中国受到情绪障碍和行为问题困扰的17岁以下儿童和青少年约3000万。而真正患病并来诊治的孩子其实只是冰山一角,大部分“正常”孩子所遭受的情绪障碍、压力实际是难以预估的,具体有多少孩子可能存在潜在的患病风险,尚为未知数。
“在心理问题或者障碍的孩子中,真正由父母带来治疗的孩子,仅占需要治疗的孩子也许十分之一都不到。”程文红说。
张婷(化名)是一所省级重点高中的校医。据她说,这所中学被诊断有精神疾病并休学的学生并不多,一年约有两三名,但学生心理上的压力却是她明显能感受到的。这其中,大部分来自于成绩,“学业上的竞争在这里太明显了”。
此外,还有小部分留守儿童、离异家庭的孩子等,有时他们需要的仅仅是关爱和陪伴。
杜亚松对一件早在1997年发生的事,印象特别深刻——
一名13岁女孩,父母离异后跟着父亲生活,一直被打骂。在某一次的打骂之后,她离开了家。地铁站里,她看见一名5岁男孩很可爱,就趁其母亲不注意,把男孩带走了。在“劫持”男孩的一天多内,她带着他玩,饿了给他买吃的;她没钱了,还想找男孩的父母勒索钱财,最后两人在建筑工地被发现报警。
“我没有想怎么样,我只是觉得小男孩挺可爱的。而且我给他买吃的,他爸妈不得给我点钱吗?”女孩的想法很简单。
女孩后来被送到杜亚松这里进行心理测评。家庭干预是他给出的诊断,“女孩潜在的危险性很大。这是家人的失责”。
辛悦(化名)在一所职业学校当心理教师,学生年龄大都在15岁至20岁之间,她接触过不少离异家庭的孩子。典型的想法就是“连父母都不管我了,我还能依靠谁”以及 “世界上没有真正值得相信的人”等等。
全国有4亿儿童,却只有200位儿童精神科大夫。如果家庭、社区能及时心理干预,那“很多孩子都不用住院”
不同时间、不同医院,与几位医生的约见,氛围却是惊人一致——得习惯他们边回答问题,边抓紧分秒处理可以“一心两用”的工作……
据统计,我国目前仅有约2万名注册的精神疾病类医师,每百万人口只有约15名精神疾病类医师提供服务。此外,我国平均每万人的精神科床位数是1.58张,而全球平均水平是每万人4.36张。专门从事儿科的则更少。杜亚松说:“全国有4亿儿童,却只有200位儿童精神科大夫。”
程文红回忆,1993年,她从医院的成人精神科转入儿童精神科时,医生是5名,现在虽然增加到15名,仍然供不应求。
“我们每年要看20万的孩子。”杜亚松说。
“社会的需求量很大,我现在尽量地用 ‘短平快’,就这样还是来不及。”程文红所谓的“短平快”,就是在短时间用各种技术快速解决问题。
她发现,大多数时间她是在向家长解释一些教育问题。虽然也是和孩子疾病相关,但完全可以通过更有效率的方式来解决。比如,分别针对家长制作一些读本和宣传册,让他们能通俗易懂地知道什么年级孩子的心理情况是什么样,在成长的过程中家长应该注意什么。
她还希望组织社区能常规开展一些针对未成年人的心理关怀,“哪怕能有人来兼任,先从意识开始”,“还可以探索,哪一类的精神疾病先从学校开始进行防御,哪一类的先从社区开始……搭建一个雏形。”
但这只是她最近正在努力争取的项目,她希望这些设想能早日实现。
焦公凯也觉得“有太多努力可以做”。她赴美国耶鲁大学儿童研究中心进修时,看到学者、医生和曾经的患者共同商议如何帮助自闭症患儿上大学时,被深深感动。
杜亚松在澳大利亚做访问学者期间,也有件事给了他挺大触动:在澳大利亚,除了综合医院设立精神科,除了有精神疾病专科医院,社区还有精神卫生服务中心,而且电话知晓率很高,常能接到居民来电。某天,他在社区精神卫生服务中心交流,接到一名18岁男孩的电话,说他在高速公路上,因为和妈妈吵架了,赌气出走。
这还得了?跑到高速公路上?杜亚松赶紧和社区中心的医生驱车前往。到那边一看,警察都出动了。
但与孩子一聊,幼稚展露无疑。他失落地向医生和警察解释了和母亲吵架的过程,末了提出:“我要吃肯德基!”
令杜亚松略觉好笑的是,澳洲医生、他和孩子3人还真就驱车去吃了肯德基。在和孩子聊天的过程中,孩子情绪逐渐平复,而他们也没有发现孩子有其它精神症状。
“我想回家了……”男孩说。于是医生把孩子送回了家。
杜亚松说,虽然孩子只是情绪问题,但跑到高速公路上是危害公共安全的行为,而社区中心的作用就是及时干预,“尊重他,帮助他,解决他的问题”。
他很认同这种发展社区心理干预的模式,“如果多一些社区精神卫生中心,很多孩子都不用住院”。
磨砺27年的《精神卫生法》,终于获得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。这部承载着厚重期待的法律,填补了我国精神卫生领域的法律空白。更让人欣喜的是,法律也对未成年人的精神卫生予以关注,并作出了细致规定:比如规定各级各类学校应当配备或者聘请心理健康教育教师、辅导人员;学校和教师应当与学生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、近亲属沟通学生心理健康情况;师范院校应当为学生开设精神卫生课程——这就意味着,新生代的教师将更多具备精神卫生的意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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